攝．羽．紀 - 梁家樂
訪問資深羽毛球攝影師，本來預期將看到震撼視覺的運動相片，Edwin卻拿出很多極富歷史、看上去姿勢普通、不太富動感的人物相片及雜誌，當中有些甚至是一班人的合照。「我很少會影那些純動態的，那些現在很容易，要幾多有幾多，我已經很少會拍那些。」逐幅相片查探，方知內有乾坤，有眼不識泰山，當中有前中國國手「羽壇皇后」李玲蔚刊於外地雜誌的封面、楊陽於1989年6月4日奪得世界冠軍的歷史時刻、前香港代表陳念慈的比賽相片等，都是80-90年代以菲林拍攝，手動對焦，非常難得。
從80年代末開始拍攝，至今已是40年。隨著科技進步，數碼拍攝令拍攝的「中焦率」大幅提升，但真正難拍的相片，並沒有因器材的提升而令難度顯著減低；價值連城的一剎那，還是非常難以捕捉。「運動員稍縱即逝的表情，一些突發事件，這些要很集中很有耐性才有機會拍到......我拍攝到的一些例子，例如球員慶祝勝利將球拍擲上空中，倫敦奧運黑咭，球員在練習場悲傷痛哭的場面，這些很難。」Edwin認為，高質素的運動相片，要讓人看到有感覺（有feel），即使不知道相片背景故事，也可以從相片感受到當中的喜怒哀樂；換言之，好的運動相片，本身應該是一個故事。
故事，都是來自人。綜觀Edwin所有的相片，無一不與人有關。沒有pan鏡，沒有慢快門斑駁七彩的技術性相片，全部都是某人物某一剎代表著的某一個故事。
梁家樂 Edwin Leung
Profile
資深獨立羽毛球攝影記者，自80年代開始拍攝羽毛球賽事，至今逾30年，涉足多屆世錦賽、湯優盃、蘇迪曼盃賽、亞運及奧運等，對羽壇貢獻獲世界羽聯（BWF）於2012年頒發「最有價值服務獎」（Meritorious service award）紀念金牌。生平一切皆與羽毛球相關，由80年代至今一直擔任業餘教練，80年代曾組織羽毛球球會，1994-2003年開辦羽毛球專門店從事零售批發，期間更通過香港體育學院修讀北京體育大學的運動訓練教育學士，論文題目為《香港羽毛球發展簡史與展望》。
80年代，ISO只有400，所以shutter 1/160秒，光圈1.4；見到臉已當贏。
2015日本公開賽
最初的啟蒙
有圖有真相。將海量相片珍藏逐張拈起，Edwin將30多年的經歷娓娓道來，真實、神奇，聽出耳油。只是太豐富了，不知該如何說起。Edwin遂述說令他沉迷羽毛球的兩位重要人物，其中一位，竟是從書本認識，「80年代之前，羽毛球是怎樣的？我發現愈早期的羽毛球賽事愈少相片。我在1978年左右開始喜歡上羽毛球，漸漸喜歡得想了解它的所有東西......以前沒有互聯網，要看圖書，796.345，我還記得序號，我發現有個人叫Louis Ross，圖書書本的黑白照片，很多都是他拍攝。然後我見他出了本書，我就找了買來照抄。」他的拍攝師傅，就是這個寫書圖文並茂的英國人，那時他萬萬想不到，不久之後，會有與Louis相遇相聚的一天。
除了Louis，帶他進入羽毛球世界的，還有他起先工作(70年代末)，任職市政局時，在黃竹坑體育館認識的羽毛球手，陳超立。「他帶我周圍去看球。我識他時是教書的......那麼他就常常會來打波，呼朋引伴，我受他的循循善誘，跟他學打波，也跟他去不同會所看比賽......以前幾乎所有比賽都是在私人會所......然後他去了新加坡，回來後就考警察。那時幾個署長都打羽毛球，你打得叻，自然有機會。他人緣很廣闊，但先天膽固醇高，因病猝死。2005年，出殯當天，人山人海，他走得很早，只是40多歲。」再說從前，仍然非常婉惜，Edwin很重視人與人之間的交情，從80年代至千禧年代的20年，他視陳超立為羽毛球的啟蒙師傅，沒有他為自己打開一扇扇的窗，當年沒可能如此快地進步。「那時第一次去影公開賽，記得是1985年，連要申請都不知道！那時的資訊很少，不像現在。」漸漸投入，Edwin考了教練牌並當起教練，90年代初更辦起羽毛球會，甚至及後開設自己的店舖，凡此種種，陳超立都有幫助或參與其中；當中Edwin甚至有一些教過的學生及後成為警員，然後在一些賽事中相遇踫頭。「差不多20年，我都involve在細路裡。」在生活中以至拍攝中，他都格外喜歡留意年輕球手，甚至有時特地抽空去拍攝學界比賽。
2003年，我第一次去Southampton探訪Louis Ross
攝於80年代，陳超立獲得警隊羽毛球賽冠軍
我在羽毛球拍攝的啟蒙，是書本
這是香港華人首次於這類型國際賽事奪得金牌，那時還是有種族歧視，華人很難很難上到雜誌封面，幸好我認識編輯，畢竟對英聯邦或是香港來說都是難得的成績，才被破格採用。這相片是沒錢收的，但很值得紀念
1989年是香港羽毛球，以至我與羽毛球重要的一年......
這張照片非常珍貴。當時是6月4日，這場賽事，中國贏得了4個冠軍，楊陽獲得了世錦賽男單冠軍，而天安門事件在賽事當日卻正是沸沸揚揚。楊陽展現了高水平心理質素，也成就了一代傳奇
1989年雅加達世錦賽
「這張照片非常珍貴。當時是6月4日，這場賽事，中國贏得了4個冠軍，楊陽獲得了世錦賽男單冠軍，而天安門事件在賽事當日卻正是沸沸揚揚......在這賽事，我首次見到Louis Ross，我還坐上了他馳名的小椅子上......他很喜歡坐在小椅子上拍照，很出名。賽後我們一起合照，當中還有港隊的陳智才及陳念慈」
2020年馬來西亞大師賽
相片球手是Viktor Axelsen，他剛補了chalk粉，令球拍較不容易滑手，在擊球時那些粉會散出來，所以快門要很快！這個光位我捕了很久，很有耐性才捕捉到
羽毛球不賺錢，賺錢的只有電視轉播，所以賽事其實申辦地方不多......持續舉行賽事的地方，一定是有一批很喜歡這個運動的人。
2005年美國加州世錦賽
「男子雙打，一移民美國印尼球員與當地球手拿下了世界冠軍。全世界都跌爛眼鏡，我在飛機途中忍不住寫了報導，甫下機立刻發去德國的媒體刊出。這張照片拍攝到擲飛球拍的一刻，很難得，我拍到時球拍已在落下來，我是從70mm瞬間調到24mm，反應要很快......廣告版的馬來西亞航空，也很配合主題呢！」
2004年雅加達湯姆斯盃和優霸盃羽球賽
我與林丹的第一張合照，那時他還未出名！這件Tee『Life is a Racquet』是我在1992年於馬來西亞購買，這是我很喜歡的衣服，在重要場合都會穿上它
2018年雅加達亞運
這年的混雙，冠亞季都是中國及香港球員，我特地跑到一個特別位置紀錄這歷史性時刻。這不是容許攝影師走去的拍攝位置，但升旗儀式是決定性的時刻，我預料不會有人攔阻，而且很多人也認得我，事後也幸好沒人追究
2007年印尼世界大學生運動會
「那天影大合照時突然停電，還有幾分鐘就要開場，我的相機D2H壞了，我隨即問人借了部Canon D30，知道環境對那部機來說很暗，盡量做。快門1/15秒，結果還好，這張相片很難得，是我與他們有交情才會集合到那麼多人可以拍到」
2016年中華台北公開賽
這是台灣對中國的比賽，我會來拍攝這場除了是因為在小巨蛋舉行，氣氛很好，還因為中國球手鄭思維，我認為他會是明日之星......現時他在混雙非常強......可是這場比賽，令我發現台灣的王齊麟也是非常好，他現在也是星級球手。
說回相片，這球是台灣隊第3局的match point，裁判竟然敢判罰中國隊開球犯規......應該是開沒過腰，但很少裁判會敢判，台灣隊因而立刻獲勝；這時刻非常難得，很少有，能拍到要很好運！
「羽毛球是速度最快的運動。
扣殺球速的世界紀錄是426km/hr」
2008年馬來西亞公開賽
他是李矛，1980年代的球手，當年跟李永波不和，還曾與李玲蔚及一些球員去信國家體育總局控訴李永波，但不成功。在李永波掌權後，可能在國內容納不到，早期到了韓國去，韓國的男單女單都是他帶起，2000年-2004年就到了馬來西亞，帶李宗偉，那次2004年的冠軍就是他當教練......那時告他告不到，那些反對他的人都流離浪蕩，到了不同地方教波，在球場上就有時看到這些熟悉臉孔......李矛很喜歡影相，問了我很多關於影相的事情
2016年中國武漢亞錦賽
「我對武漢感情很深，我第一次去武漢是在2012年湯優杯決賽，在那裡領取了BWF頒發給我的『最有價值服務獎』，所以武漢對我有特殊意義。2016年的賽事，創下了世界紀錄！打了161分鐘！其他攝影師都影到睡著了，要走的都走了，只有我留到最後。事後亞洲羽聯把我張照懸掛在場馬來西亞總部，我到訪亞羽聯總部就與自己的作品拍了合照，武漢連續辦了四屆亞錦賽我都有在現場。」
2019年中國武漢亞錦賽
我對武漢感情很深，我第一次去武漢是在2012年，在那裡領取了BWF頒發給我的『最有價值服務獎』，所以武漢對我有特殊意義。這年是我第5次到武漢拍攝，而深感情的另一原因，是因為每年它舉辦的時間都適逢我的生辰。2019年很開心，有很多朋友來助慶，我們當時在練習場，當中有港隊葉姵延、港隊教練陳康、劉志恆、台灣的周天成、中國隊林丹的教練李志峰、馬來西亞鍾騰福等，甚至還有中東伊朗隊的球員教練呢。我想是他們都知道我患了癌症，所以來合照留念。
2004馬來西亞公開賽
這是李宗偉首個公開賽冠軍，那時沒有人會預計到他將成為羽壇的超級巨星，我也沒有料到過。當時我見他拿了冠軍卻很內斂，就走上去跟他作些互動鼓勵他，讓他有些開心的照片。
展望容易寫，考究歷史才難。當資料不足，你只能夠推敲。
內外的伯樂
「大約1990年開始，香港羽毛球因有國際比賽冠軍而開始得到重視。除了因拍攝港隊而與他們熟稔，我也因認識了很出名的羽毛球粉絲馮紹棪而獲得不少接觸中國隊的機會。」1989年的雅加達世錦賽，除了Louis Ross，Edwin還認識了當日來觀賽的馮紹棪，他見到Edwin對羽毛球的熱情，後來與他過往甚密，為他鋪橋搭路觀賞、拍攝不同比賽。「馮紹棪可說是我對外的伯樂。他與中國隊很熟，常常幫我連繫不同球員教練。可惜我的國語不好，否則可能我已經跟了國家隊拍攝，哈哈！」
出賽拍攝多了，相片也愈拍愈多，Edwin主動接觸世界羽聯，一拍即合。「我與BWF有很多Fax，多到之後都儲不了，丟掉！早期羽聯找不到相片就會問我，看看我有沒有。我也因而與為世界羽聯作連繫的Martin愈來愈多來往。」此後，這三個對羽毛球甚有熱情來自三個不同地方的球迷竟組團去造訪英國Louis Ross，真箇球迷奇遇記。
一生獻給羽毛球
直至90年代頭，Edwin都任職於市政局，那時在週末飛去拍攝，很容易。「做政府工時沒問題，但後來辭職開舖就去少了很多。那段時間試過一年只去1-2個大賽事。」1994年，Edwin開設羽毛球店，選址柴灣地鐵上蓋，香港羽壇的大人物都去剪綵，陳念慈、陳智才，連中國的楊陽也來了。「我賣球拍，連批發也做了，別人會租工廠擺貨，我是在灣仔用寫字樓，我的球拍是去崇光，楊陽出球拍我做代理......但一般賣一枝球拍才賺$10，柴灣$16000租，每年都蝕......捱到2003年遇上SARS，真的不行倒閉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把一生積蓄都投放在店舖，及後開始孑然一身的生活。「搬了去觀塘石屋天台，14尺見方，月租$2000多，一住13年。做教練賺點生活費，自由出去拍攝。很多人以為我發達，常常都可以去影相，其實不是的。AirAsia來回才千多元，百多元一日旅館，印尼，泰國都不貴，蘇格蘭叫我做official photographer，我才去遠點。2012年奧運我都是自己出錢，但當時踫巧可以住在Wembley的馮紹棪處......其實只要跟我去一次，你就會知道真的不貴，但也不會舒服......一年去十多個賽事，是近年才有的事，前年最多，達16個，現在機票平了才去多了。」Edwin人生的黃金時間，都給了羽毛球，一直也沒有伴侶，現已至耳順之年，膝下無兒，覺可惜嗎？「羽毛球就是我老婆。最好的時間，都給了她。」Edwin微笑著說。現時他身患癌病，每天卻都在留意羽毛球資訊，整理過去海量相片，心掛著的，依然是羽毛球。
北京體育大學運動訓練教育學學士論文：
《香港羽毛球發展簡史與展望》
千禧年左右，總教練陳智才告訴我，北體大有個5-6年的課程在香港可以修讀，要在體院上堂，每年有兩個月上北京......羽毛球如何起源？你上網找資料只有數句：1934年成立總會，有那幾個屬會，屬會有多少人參與。很多以前的歷史，其實已經無從稽考，我找了一些前輩，經電話訪問他們，有些已經移民加拿大，就打長途電話，靠自己推敲靠問回來，文章前後改了24次。
2003年一起探訪Louis Ross，還有馮紹棪（左）及德國編輯Martin Knupp（右），Martin予我不少發表相片的機會，也設立了一個網頁記載了Louis的事蹟。這張海報是Louis拍攝李玲蔚，在80年代左右，Louis在家就可以打印出來。
80年代末開始，我與世界羽聯（BMF）有聯繫，會寄相片給他們，輾轉認識了德國羽毛球雜誌的編輯Martin，後來他用了我拍攝李玲蔚的相片登上雜誌封面。
黑咭事件是來自中國隊因涉嫌「走線」而不積極作賽，導致裁判決定褫奪涉事中國球員的參賽資格。這是羽壇鮮見的國際大事，卻因賽事當時為初賽複賽，沒太多傳媒到場報導。
這張相片非常難得。當日我腳痛，就坐在觀眾席附近，沒有下場拍攝，所以能夠觀察到場館多點事情。然後不久看見裁判長出來警告中國球員，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隨即慢慢移去『出事』的場地。那時林丹在另外一個場，行家都在那一個場拍攝，沒人留意到這邊的『大鑊嘢』，過不多久就出黑咭，到其他行家注意到時，已經沒甚麼好影了。
「這是有感覺的相片，即使不知道背景，也會聯想到一些東西，估到發生了甚麼事。」這相片獲得韓國羽毛球雜誌採用，內容關於韓國名將鄭在成，他當時狀態絕佳，卻在與李龍大雙打首場賽事出局。「甫落場，我立即放棄林丹李宗偉的賽事，隨著鄭在成身影來到練習場，李龍大在玩手機，他還年輕，但鄭在成卻在哭，他30歲了，很可能已是最後的賽事。那年倫奧『One World，One Dream』，他的教練已安慰他很多次，最後都無哂符......你要尊重球員，我是在很遠影他。」 2018年3月，鄭在成因心臟病逝世。
專業羽毛球攝影師Edwin Leung
Sportunes「運動攝影乜乜乜 」第22集
Text: Jack︱Photo: Edwin Leung
原文刊於《運動版圖》2020年4月號
